我小時候學過素描,但是學到人物畫像時就放棄了。放棄是因為得先從畫骨骼開始,我小時候有嚴重的「骨骼恐懼癥」——當然,這是我自己命名的癥候——畫一個人物素描,得先從骨開始學,然後再是畫皮。所以我只學到靜物畫和速寫部分,這項技能也算是「廢」掉了。
小時候去郊遊,總是會有比較內卷的劇情發生,比如有一群學生一定是掏出畫筆開始速寫的,而一些是在草地上演奏起了樂器。不太清楚現在的孩子在郊遊是不是也有這麽多的「戲份」,但我很好奇的是,拿著畫筆的我倒是可以理解,那些還要扛著樂器去郊遊的,到底是自己真心喜歡,還是要演給別人看——因為這種學生往往也會有家長跟在後面,在學生進入集體休息的時候,他們便會出現,讓孩子在人群當中演奏表演。
我被逼著速寫過,但幾乎是畫不出任何作品的,因為我心念的只有餐布上的食物,那才是我郊遊的目的——但偏偏有時候學校就需要這種配合演出的「演員」們。一般來說,演奏樂器的,都在人群的最中央,因為他需要吸引大家的目光,讓路人能在第一時間明白——這里是一群學生在郊遊。而那些會畫畫的學生,都在最外圍,朝著不同的方向開始速寫。
我被分配過速寫風景的「工作」,因為那是要上交給學校以證明這一次集體郊遊非常具有「教育意義」的證據。
結果我並沒有很好地完成這項「工作」,我剛畫了一個遠山的輪廓,就覺得厭煩了。所以我幹脆開始在原本的白紙上,按照已經畫好的輪廓分割,開始用文字記錄我看到的一切。比如遠山的顏色——我那個時候學過水粉和國畫,所以我在極力地解釋什麽是遠岱色。然後近處的柳樹是如何在風中按照規則搖曳的,還有遊船上的人,他們或許正在想著什麽,那些波紋又是如何在靠近岸邊的時候折回,漣漪的交替之中一只水黽是如何左右搖擺的。
這個作品交上去老師當然不滿意,認為我是在敷衍了事。但這是我當下最信手拈來的「速寫」,用我想象到的文字去形容視覺里的場景——我也提出了抗議:既然能用相片記錄最原本的場景,為什麽還一定要人用速寫的方式記錄它呢?
直到成年,我才意識到我的腦子有一個反向的邏輯——我並不是一個先看到畫面才有文字的人,而是先有了文字,才去匹配對應的畫面。我身邊有很多會攝影的朋友,他們會在腦子里構建一個完整的畫面,然後去尋找匹配的定格——所以我很難和他們同頻。至少他們在拿出一張照片向我解釋這幅畫里的故事時,我腦海里上演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劇情,完全脫離原本的中心思想。(我在博客新增了這個奇怪的黄金欄目「不成文相冊」,就是記錄我那些先有文字才有畫面的拍攝照片)
先有文字,再有畫面,我把這個過程稱之為「意識流速寫」,它本身是非常難以捕捉的。我曾經跟朋友做過一個實驗,他給我一張他拍攝的照片,在不交代任何前因後果前提下,讓我用文字描繪出這幅畫的故事——這幾乎不可能成功;
但反過來,我先用文字描述我想要的某種畫面,然後把文字交給對方讓他去試著尋找這樣的圖片——這大概率還是失敗的,因為我在寫下文字的時候,其實畫面已經在我腦中出現了。
最後一個方法,就是我用拍攝一個照片,讓他用文字來描繪我框進去的圖像在表達什麽——他卻能回答上來,用他的文字幾乎可以靠近我想要表達的內核。這個樂趣是我實驗很多次之後得出的結論——文字作為主導的人,他們不擅長先有畫面,而是需要文字作為畫面的詮釋;圖像作為主導的人,他們不擅長先有文字,因為這樣會限製他們對一個構圖的想象空間。
而這中間的平衡,就是意識流。文字主導者的意識流是畫面(比如《形狀》),而畫面主導者的意識流是文字,他們善於從腦海里構建一個辭藻來預先規範自己要拍攝的畫面。而當這兩種在用意識流去構建一個畫面時,便是所謂的「速寫」——當然,不是那些內卷的同學坐在公園里假模假樣對著景色用鉛筆比來比去的「速寫」。